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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那麽一瞬間,殷恪覺得自己很殘忍。

雖然阿娘常說,人生在世,糊塗者難,也最幸福。但他生來就是說一不二的性子,世人辱他一分,他必還其十分。後來進了緹營衛,這恩怨必報的心性,倒也為他省去很多麻煩。

可是,長樂畢竟是個姑娘,從小在她皇父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成長,他在來的路上尚且猶豫究竟吐露幾分真相,現在驀地把她牽扯進這淌渾水,究竟是不是一種殘忍?

不料長樂擡眸,烏亮的瞳仁,有川澤瀲灩的光。“我約摸知道原因。”

一絲詫異從殷恪眼中劃過,他挑了下眉,“何解?”

“馮五今日出現,應是太子妃有意為之,既如此,斷沒有再害我的道理,顯然是新昌沒有和她母妃事先通氣。太子妃和我那太子哥哥同氣連枝,夫妻一體,她的想法也是東宮的想法。所以這次刺殺,絕非東宮的授意,應是新昌拿捏的主意。我與她,同為閨閣,本無瓜葛和矛盾,追根溯源,理由無非有二,一為嫉,二為恨。”

殷恪的目光隱有讚許,“那殿下覺得,是嫉,還是恨?”

長樂垂下眉睫,鬢邊的步搖,微微輕顫,“或許嫉恨皆有吧,否則,也不用冒這麽大風險。我多事,擔了不該承的責任,想是那次賞荷宴,就讓她惱恨上了。旁的或許也有,只是這一時半會,卻是一點都想不出來了。”思索須臾,她望向殷恪,“將軍知曉這些刺客的身份嗎?”

“金吾衛衛城軍。是太子轄下的那支。”

“也實是下大手筆了。”

“既已猜至七八分,殿下預備如何?”殷恪忽然很是好奇長樂下一步的打算了。

“還請將軍幫我一個忙。”長樂凝神正色道。

殷恪挑眉,“怎麽說?”

“將軍如實將情況匯報給東宮,父親那邊暫且還要瞞著。”

“殿下這著實在為難人了,臣斷沒有欺瞞陛下的道理。”

殷恪的反應,自然是情理之中,長樂也毫不意外。

“我不來求將軍,我那位大兄自然也會來求的,想我一個女兒家,終歸靠著父兄過活,既然不是大兄想害我,我能讓他承份情,日子總是要好過些。這件事,於將軍只是舉手之勞,於我可是十分重要。”

年輕的將軍,終於有了入戲的興味,他端起茶盞,覆啜了口,“那依臣愚見,殿下是為了換一個人。”

此時若有面銅鏡擱在目前,長樂的面色必是十分好看,像一只偷魚被抓個正著的貓兒,懊惱又無措,伸手揪著自己的發尾,下意識的打著圈兒。

但長樂好歹也是慣見大場面的,她輸人不輸陣,忽而坦蕩起來。

“讓將軍見笑了,我確是為了將玄哥哥從大兄手上討出來。”

賀玄章,鴻臚寺少卿,織織的舅父,賀明章的兄長。鴻臚寺卿及少卿主掌四夷朝貢、宴勞、給賜、送迎之事,往來皆是各國使臣,衣香鬢影,觥籌交錯,是個極體面文雅的官兒。可就是這麽一個肅穆之地,前陣子出了樁糊塗事,許是連日忙碌勞累,謄書的文書一個不查,誤將大宛國使臣的名字,從烏勒斯寫成了烏木斯,烏木斯在大宛國的俚語中是沙鼠的意思,氣歪了身高八尺,虎背熊腰大漢鼻子,險些在太子冊封大典上拂袖而去。

陛下臉上亦不好看,允諾嚴查,這一查下去,過往的前塵碎事一並被扯了出來,發現了鴻臚寺不少貪銀瀆職問題,官署中的一幹人索性大半被拘了起來,賀玄章也在其中。

明眼人皆知賀玄章無辜,他是武信侯賀珣的長子,家私豐厚,出身清貴,時評更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,將來襲爵拜相不在話下,斷不會為了貪一點碎銀子,毀了大好的前程。

但審訊不講究家世與風評,該走的流程,一樣不能少,賀玄章自小有哮喘,在陰冷潮濕的獄中待了兩個月,眼下越發不好了起來。

因著這個案子,皇帝狠狠地生了場氣,長樂知道分寸,不忍心因朝堂之事再去父親面前添堵。只能迂回從主審官宇文汲入手。然而,對這個不甚熟悉的長兄,她一直不知如何相處,更何況開口便是相求?憂心了數日,苦於沒有合適的契機,倒是眼下,自己遭人算計,受了場不小的委屈,卻不失為一個打通關卡的機會。

“那殿下是覺得,太子來同臣說,臣便會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,將此等大事掩下來?臣卻不知道,殿下就是這樣看臣的。”殷恪依舊是平淡的語調,然而話說得有些重,表情也不辨喜怒。

長樂暗悔失言,其實殷恪究竟和太子是什麽關系,長樂也拿捏不準,有人說太子想拉攏緹營衛,也有人說,他從始至終都是太子的人馬。可長樂相信自己睿智的父皇,這麽重要的位置,他不會不放一個心腹進去。只是這一年,皇帝逐漸老邁,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,他們做臣子的,為自己留好後路,略對太子奉承些,也是人之常情。

虎毛也要順著捋,長樂有些尷尬地解釋,“我哪裏會誤會將軍的忠心,將軍是耶耶的親衛,恪盡職守,勞苦功高,大承朝有您的護衛,我們這些宗室才能睡個安穩覺,豈有不信任將軍的道理?不過是想借著這個由頭,救人一命,將軍是否稟報耶耶於太子不重要,東宮想看的,只是我是否認得清形勢。”

“風雨如晦。”殷恪開口道。

“什麽?”長樂有些發楞。

“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,臣小字如晦。”恰有微風吹進殿來,掃過殷恪勾魂攝魄的眼尾弧度,帶起他鬢邊的發絲,“殿下剛剛不是說信任臣的為人嗎,臣一未從軍遠征,二未沙場禦敵,將軍之稱,實是愧不敢當。”

長樂眨了眨眼睛,這是應下了?果然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,她覺得這位緹帥的脾氣,確實如世間傳言一般陰晴不定,看他現在一副清風霽月的模樣,誰能想到前一刻還是冷言冷語,直戳人心。

好在長樂心大,人養在深閨中,嬌脾氣卻不多。她從善如流,頗有些豪爽地雙手抱拳,作江湖俠女狀,“那就有勞如晦哥哥了。”

殷恪破天荒地有了份慈悲心,提點長樂道:“臣會留意著這群刺客的審訊,新昌郡主究竟是怎麽和殿下結下的梁子,相信不日就會分辨清楚了。”

長樂點點頭,單憑她自己的力量,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太難了。新昌派人行刺,料也不會和殺手多說什麽,緝拿訊查是緹營衛的看家本事,眼下,全指望著殷恪了。

院外,有千戶隔簾向殷恪稟報,說瞿娘子,已經收拾妥當,正在門外候著。殷恪允聲,讓把人請進來。主仆二人乍驚再見,頓時珠淚盈睫、悲愴滿腔,抱在一團哭個不止。

回程的時候,依舊是殷恪一攬,將長樂抱上了軟轎,瞿娘在旁看著驚詫,緹營衛的一幹人,倒是已恢覆了見慣大場面的淡定樣。殷恪往長樂手中塞了一塊鵝卵般大小的令牌,“若遇緊急,可將令牌交予東上閣門侍衛。”長樂低頭看,象牙制的令牌攤在他如玉的手掌中,竟不知誰更瑩白剔透。她道多謝,接過令牌,妥帖藏於袖中。

回到排雲殿已是掌燈時分,繡枝焦心,早早提著燈籠,候在殿前。遠遠地便可瞧見,暮色盡頭,有盞黃澄澄的燭火,泛著光暈。殷恪辦事周全,預先知會了排雲殿,饒是如此,看見長樂蹣跚的步子,繡枝終是紅了眼眶。

攙著繡枝和瞿娘的手,長樂下了軟轎,揭過幾重簾幔,剛倚著引枕落座,滿臉自責的綴玉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。

“婢子萬死,請殿下狠狠責罰。”

“別人打定了主意的算計,你們又怎麽能防住呢。”長樂嘆了口氣,拉起哭啼啼的綴玉,將今日所見所聞挑揀了大略,同繡枝和綴玉說了,一時間,主仆三人都有些惘惘的,只覺有密密的網正在向她們攏緊,山雨欲來風滿樓。

因著腳傷痊愈尚需些時日,對外只說玄女觀裏算了時運,公主殿下這兩天不宜外出,索性整個排雲殿門扉緊閉。第二日,宇文汲就登門探望了。沒有帶正妃馮氏,只身一人,穿著靛藍色的官袍,束著太子的金冠。

“妹妹這兩日,身子可好,暑氣正盛,可莫要貪涼啊。”宇文汲落座,自帶三分熟稔,像是昨日兄妹二人才一起吃茶品茗,感情親厚。

但內裏眾人心知肚明,宇文汲長了長樂這麽多年歲,自她有記憶來,就長年住在封地,每年不過元日家宴之時見上一面。說是兄長,實則比陌生人好不了太多。待宇文汲入主東宮後,倒是見得多了些,可沒有一起長大的兄妹,關系能親厚到哪裏去?

“勞兄長跑一趟,長樂這兒什麽都好。”長樂淡聲道,有風吹過水晶簾,叮鈴哐啷的,愈發襯著殿內空氣凝滯。

“咳——”宇文汲面有尷尬,斟酌著開口:“今天來,一則天氣太熱,想來瞧著妹妹過得好不好。二則……也是來和妹妹賠不是的。我聽阿殷說,妹妹昨天出行,受了好大一番驚嚇,當時就把我駭到不行,妹妹是咱們大承朝的金枝玉葉,從小被父親當眼珠子養大,別說磕著碰著,就是掉根頭發絲兒也不能夠。也怪雲惠考慮不周,出宮這麽大的事,竟也不和我商量,她又沒有多少操持宮務的經驗,昨天回來,直和我說丟了妹妹,哭到不行。”

說著,又關切地打量了一番長樂。“聽聞妹妹傷著了腳,可請太醫署看過了?我今兒帶了些軍中治跌打損傷的好藥,妹妹盡可一試。”

長樂搖了搖頭,“就是些擦傷,已經上過藥了,不礙事的。”

“說來慚愧,你那嫂子和侄女,也全是不經事的,裹兒小孩子家家的,受不住觀裏的香火繚繞,回來就燒起來,直說胡話,我同雲惠也說了,待她清醒點,就讓她向妹妹負荊請罪,就為這個不懂事的孽障,妹妹遭了這般大的罪。”

長樂不確定殷恪究竟向宇文汲說了多少,閑閑地把話題往這邊引。

“哪裏的話,新昌跟著我,也只是多個人置於險境,幸好無事,不然我這個當姑姑的,也委實心下難安。我昨天是有些嚇住了,至今睡不安穩,聽說刺客已被緹營衛拿下了,大兄可知他們究竟為何要加害於我?”說到此處,眼眶泛紅,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。

“正要同妹妹說呢,阿殷方才和我報告,說刺客已然全都招了,他們是西山腳下戍衛的衛城軍,幾個人是同鄉,因近日我奉父親之命推行的廣恩令,手頭緊張,加之被上峰斥責,心懷不滿,聽聞我家眷昨日在玄女觀打醮,才心生了報覆之意,誤打誤撞,不想驚著了妹妹。”

一套言辭說得滴水不漏,繡枝、綴玉聽著愕然,長樂倒是依舊面色淡淡,掩面拭了下眼角的珠淚,一副柔怯女兒態,“長樂也不懂這些,全賴大兄為我做主。”

“妹妹且寬心,為兄自然要為妹妹鳴這個不平。”宇文汲見長樂並無甚異議,心下滿意,語氣都上揚了起來。“父親這兩日身體不適,依為兄看,咱們還是不要讓他老人家徒添煩憂,這事,為兄就義不容辭擔下了,定教妹妹滿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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